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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烁:屋大维之换日|连载⑤

2021年09月17日 11:48 来源于 财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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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从王政到共和,经历了无止歇对外扩张,经历了贵族与平民几百年互斗, 罗马共和国末年形成了环环相扣的权力格局
The Roman Revolution,Ronald Syme

  本文系博客精选,来源于“财小新”

  文|王烁

  阿克顿战事结束,屋大维成为无与争锋的第一人,接下来宣布大赦。

  安东尼必须死,克利奥派特拉必须死,但其他人一定要给改换门庭的机会。不管你过去是什么人,只要你以后是我的人,现在都能活,不仅能活,还能上。但要记住,是我让你活,是我让你上。

  全天下都得是我的人。

  然后,停止对外扩张。屋大维将安东尼在罗马东部领地的安排统统接受下来,此前的攻讦仿佛没有发生过。向安息的复仇之举改为外交谈判。吃下安东尼,得好好消化。战争也好,外交也好,都是为了内政,而内政现在要求整固。

  自凯撒遇刺以来,12年间,屋大维一手打服同门竞争者,一手打服传统权贵,登顶之路上两条龙护航,一条是武力政治,一条是大众政治。罗马共和国是讲选票的地方,搞定底层才能搞定选票,在政治舞台上对抗权贵群体,武力则为它保驾护航,两者缺一不可。光有武力则为寇,光有选票则书生气,两者相辅相成,便成就帝业。

  但没完。

  政治只两事:获得权力,保持权力。获得不易,保持亦难。武力政治与大众政治能将屋大维送上天,也能让他跌下来,还不可能用后即弃,如何为他们束上笼头,永为所用?

  曹操晚年,有人劝其行禅让之事。曹操说,若天命在我,我为周文王矣。周代商是文王奠基武王力取。曹操等于是明说改朝换代的事我做尽做绝,惟独这个名我不要,下一代干。

  毕竟人心思汉,即使曹操一代枭雄,也还有那么一丝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

  况且,屋大维的难度至少是曹操的两倍以上。曹操不过是改朝换代,而改朝换代对中国人没有智力挑战,除了皇帝姓氏不同,制度基本一样,复制粘贴再加一点定制即可。罗马不同。共和500年,多少代罗马公民只知共和不知其余。跟他们说王朝体制更好,他们一手指着东方,你说安息体制比我们的好?另一手指着过去,你说那时候好?

  共和之前,罗马曾有两百年国王当政,罗马人公认不堪回首的历史黑暗期。在共和国政治斗争史上,想要害谁就说他想当国王,百试百灵。

  向安息靠拢,或者回到黑暗过往,罗马人民都不答应。

  所以,屋大维一不接受罗幕洛(Romulus)尊号,罗马创始人的名字已经无可挽回地与王政黑历史绑在一起;二不接受独裁者(dictator) 任命,苏拉、凯撒已经用烂了它。

  他要开创新局,这是一道题:怎样用共和国的巢孵帝制的蛋?

  经历了从王政到共和,经历了无止歇对外扩张,经历了贵族与平民几百年互斗, 罗马共和国末年形成了环环相扣的权力格局:

  第一,权力来自公民,但什么是公民一言难尽。光公民大会就有三种,百人队大会、平民大会、部族大会。大体而言,百人队大会决定是否宣战,选举执政官(concul)、副执政(praetor)、总监察(Censor)等高级官员,裁判死刑案件。平民大会选举保民官,通过法律,裁判非死刑重要案件。全体罗马公民都能参加的叫部族大会,但选的是低级官员,审判一般案件。

  三种公民大会叠床架屋,自有逻辑,沉积了罗马贵族与平民的斗争史。其实最早还有过库里(curia)大会,只有贵族能投票。后来产生百人队大会,贵族与平民都能投票权但不平等。再后来产生了只有平民能投票但对所有罗马人都有约束力的平民大会。部族大会所有人都能投票,但它按居住地分区,只能就小事投票,简直相当于今天的社区会议。三种公民大会有分工又犬牙交错,反映罗马相互制衡的社会与政治现实。

  第二,所有公职都由选举产生。行政职务按地位自下往上有市政官、财务官、裁判官、执政官,监督职务有总监察(Censor),平民权利保障有保民官,宗教职务有祭司。这些公职地位高低有别,但并不出于自上而下的任命,均出自相应的公民大会选举,但又不是什么人都行,除非通过法律豁免,必须担任过下级职务才能竞选上级职务,其职权亦有法律明确规定,任期内职权内行事并不须高阶官员指令。

  第三,元老院(Senate)是权贵代表。它是后世议会上院的雏形,不出自选举,最早是王政时代国王的咨询机构,由100人组成,这100人所在家族就是罗马最早的世家(Patrician)。进入共和国时代后,元老一般由执政官任命,后来改为总监察任命,担任过副执政者可自动进入元老院,终身任职。元老院实际权力在共和国时代不断扩张,毕竟执政官一年一换,元老终身都在。元老院决议严格地说不是法律但真实效力接近于法律,执政官往往照办。除此之外,元老院独立办理外交,拥有财权,决定行省总督任命。

  第四,保民官(Tribune)是平民保护者。为对抗元老院权贵,平民通过平民大会选出保民官,赋予其广泛的权力,一言以蔽之,否决权,特别是针对元老院决议的否决权。

  第五,总监察(Censor)由百人会选举产生,负有纠查社会风气监察财政之职,后来更加上遴选元老院成员的使命。

  第六,大祭司(Pontifex Maximus),罗马共和国的最高宗教职务。政教一体的王政时代终结时,宗教一翼就由大祭司接过,亦有崇高政治地位,其选举程序虽相对特殊,但毕竟出自选举而非任命。凯撒曾当过大祭司。

  总之,罗马共和国体制下,权力有多种形态,亦有多种来源,一由推翻王政而来,二由权贵共治而来,三由平民争权而来,而又共存于法治框架之中,犬牙交错,彼此制衡。用今天的概念来套,这套体制毫无疑问是共和,权贵共和是共和的基本形态;也有不少民主,而且是直接民主,公民投票了事,没有什么代议制;法治相当到位,有法则依。合起来,共和、民主、法治三者共同塑造出罗马公民享有的自由权利。

  罗马从一城扩展到整个意大利半岛,再把地中海变成内海,从城邦国家(city state)变成事实上的帝国(empire),这套曾经将罗马服务得很好的体制打了无数补丁,历经风雨,大厦结构仍在,却又难堪重负。

  强者已经站了起来,他将怎样推倒这套体系?新体系是个什么样子?

  今天我们当然知道新体系叫作罗马帝国+皇帝,但那时回答这个问题需要极大的想象力。

  想当年,苏拉进军罗马,成为独裁者,面对这个难题,他最终选择了退隐终老。

  想当年,凯撒渡过卢比孔河,成为独裁者,还没来得及解答这个问题,便被刺杀于元老院。

  现在,这个难题放到了屋大维面前。

  屋大维本来父系出身并不高贵,但既然是凯撒继承人就融入了凯撒的高贵世系。凯撒家族出身上溯至最早的100世家,是罗马的顶级家族。

  罗马政治斗争的主线之一是权贵之间的竞争,而这种竞争又分为两种。一种是常态竞争,执政官是哪家的人在当,当了多少次,有多少军功,类似这种。一种是共和国末年的非常态竞争,各方争雄,最终不仅要在竞争中胜出,还可能一劳永逸终结竞争本身。这时,可能胜出者就成为权贵集团的公敌:本来大家都平等,但现在他想一个人升上去,权贵群体当然要合力把他拽下来。

  那他怎么办?

  启动罗马政治斗争的另一条主线,发动人民斗权贵。

  这条线通过平民大会-保民官。平民大会可通过法律,不论权贵平民都得一体凛遵;保民官能否决元老院—权贵集团核心—决议;然后双方在行政职务选举上争雄,看谁能主导执政官人选。凯撒对抗元老院多年,靠的就是掌握住了平民大会-保民官这套工具。屋大维继承了它。

  但仅仅这些又是不够的,它毕竟还是在法治框架下的政治竞争。如果过去几十年斗争史告诉了罗马人什么,那就是批判的武器不如武器的批判有力量。

  关键是军队。

  军队已成为最重要的政争武器。在罗马共和国最后一百年之前,军队只用于对外战争,不参与内部角逐。此前理论上罗马无常备军,因战事需要而从公民中临时征发,战事结束后回到罗马境内之前,必须解散。但是,罗马几百年扩张下来,临时发兵已不够用,所以有马略募兵,开创职业军人制度,其附带后果是职业军人作为一支独立的政治力量登上内政角逐的舞台。

  苏拉以兵威成为独裁者,凯撒带兵越过卢比孔河,屋大维安东尼东西军决战登顶,一再证明,政治意识觉醒后的军人集团是最后的裁决者。

  所以,屋大维把军队牢牢控制在手中。

  内战结束,裁军以后,罗马全境有约30个军团,全在边境各行省,意大利本土不驻军,更不用说罗马城。行省之中只有六省驻军,西方是西班牙,西北是高卢,东北是达尔马提亚,东北偏东是马其顿,东方是叙利亚,地中海之南是阿非利加。屋大维将重兵所集的西班牙、高卢、叙利亚三省划归自己直接统管,其中高卢是凯撒龙兴之地,距本土又最近,战略地位最为重要。

  至于仍在元老院管辖下的另外三省,虽掌部分军队,但合计不过五六个军团,屋大维还刻意将其总督人选控制在出身和地位较低的人当中。过往行省总督由卸任执政官出任,但在屋大维治下,行省总督绝大多数都由副执政官出任。显贵+兵权=威胁,屋大维深通此理,贵人不得领兵。

  屋大维早有计划向东北方向用兵,打通罗马与东方的陆路通道,但为了控制达尔马提亚、马其顿两省的兵力,不惜推迟计划,按兵不动。

  仗要打,但只能在自己的控制下才能打。

  更重要地,屋大维成为第一个在罗马城内拥有私兵的罗马人。他打破神圣惯例,私人卫队成为有史以来第一支驻扎罗马城的军队,后来更增加军力变成御林军,共9个大队,接近一支整编罗马军团的人数。

  在政治核心地带拥有这样一支武力,使权贵对手不敢妄动,也使屋大维摆脱了对平民街头政治的依赖。罗马不驻兵年代,平民反权贵反到最后就是走上街头发动暴乱,它曾经为屋大维所用,但毕竟难以约束。亲兵更好用。

  不光御林军,屋大维将整个罗马军队视作私军,竭尽收买之事。每年退伍军人的安置遣散费都出自屋大维的腰包,他出钱买地分给老兵。除此之外还有不时犒赏,其中前29年,他给帝国全体军人发钱,相当于一年军饷。

  军队的恩主、保护人和东家,只能是他。

  以终极实力护航,屋大维开启集齐龙珠之旅。

  首先是执政官,罗马最高行政长官,通常任期一年,每次两人出任。执政官地位尊崇,有权召集元老院开会,对外领兵作战,对行省总督有指导权,履职期内人身不容侵犯。对这个高屋建瓴的职位,屋大维处理得最为精心细密。

  一方面,这个位子要牢牢看死,而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自己出任,多次连任。另一方面,这又是罗马人最热中的位子,不想当执政官的罗马人不是好罗马人。所以,屋大维又策略性地分配另一个执政官席位。有时给历史上的反对派,以为收买;有时给同盟者,以作报答;有时给亲信,不仅分忧,还因为罗马惯例当过执政官的人自动成为贵族(nobiles)。不然,像阿格里帕这种出身怎么可能当上贵族?

  一个执政官位子,既用来稳定、扩大自己一方阵营,还用来挖潜在敌队阵营的墙脚,掺沙子。表面上的分权之举反而加固了自己的权力基础,屋大维运用名位拨动人心,妙到毫巅。

  元老院是权贵大本营。领袖青云直上,但也难以独治天下,总要与权贵共治天下。在新体系中,元老院不能挑战最高权威,但崇高地位照样可以有。如何既利用元老院又克制其野心?

  元老院表面上甚至扩张了权力,此前元老院决议严格地说只是建议,现在则变成了法律。元老院席位可继承三代。被赎买后,元老院成为屋大维治国的管理机构。元老院以前没有法定最终权力,但有独立的力量,现在的元老院有法定权力,但从属于屋大维。

  元老院同样要亲自看住。屋大维借用“首席元老”的制度先例出任首席元老,在头部确保控制力,再亲自出任总监察(Censor),行使监察权,拥有遴选和驱逐元老的权力,以确保入口掌握在手。

  首席元老头衔很快会被一个新头衔代替,Princeps,第一公民。入元老院则为首席元老,出元老院则为第一公民,在朝在野均为第一。后世最终给了它更合乎实际的表达:元首。

  平民是罗马政治的另一极,平民大会-保民官是平民对抗权贵的主要通道,保民官被法律赋予相当广泛的否决权,其人身神圣不可侵犯。这向来是凯撒-屋大维用熟的通道,此次照单全收,又做了个定制:屋大维自己出任终身保民官,任期没有终结。至于最后一个重要职位大祭司,也顺势收入囊中,一个也不能少。

  最重要的头衔仍然与军队有关。

  按罗马传统,军功卓著的将领在大胜之后,有权在战场上接受军团欢呼:Imperator(统帅)! Imperator(统帅)! Imperator(统帅)!享受这份尊荣,并收获这一头衔。

  这传统被屋大维终结,Imperator 头衔从此独占,他人不得置喙。

  公元前23年,屋大维是元首、统帅、执政官、首席元老、终身保民官、总监察、大祭司。军队、行政系统、议会、群众、监察、信仰,共和国所有权力来源,直接或间接,硬或软,物理或精神,统统掌握在手中。

  表面上看,罗马共和国的制度形式都还在,执政官还在,元老院还在,监察还在,保民官还在,职务之间的制衡逻辑也还在。

  但实质已全然不同。

  第一,共和制度之上加盖上层建筑:以奥古斯图的新尊号,以元首的超然地位,以统帅的硬实力,屋大维超然于制度之上。

  第二,共和制度的分权与制衡设置虽然框架仍在,但只剩空壳,枢纽全在屋大维手中,他一人打通一切。

  寄生于罗马体制,钻空内核,脱胎而出,屋大维既是制度的全部,又超越于制度之上。

  在所有头衔中,屋大维最喜欢Imperator(统帅)头衔,他的后继者们也同样。帝国时代权力的最终来源是什么,他们都清楚。在需要简称的场合,如果在长长的头衔清单中只能选一个,他们选择Imperator。

  再往后,经历一番词源演变,Imperator就变成了Emperor。

  历史公认,公元前23年,罗马共和国终止,罗马帝国开启。

  更多连载详见【专题】屋大维与他的罗马帝国

版面编辑:邓舒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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